商鞅在中国很有名,大约到了北宋,商君立木的故事突然受到特别重视。王安石有诗云“自古驱民在信诚,一言为重百金轻”,又说“今人未可非商鞅,商鞅能令政必行”。
在《资治通鉴》的商君故事中,司马光也曾对立木一事,作过较长的“臣光曰”,其言“国保于民,民保于信”,“是故古之王者不欺四海”,“秦孝公不废徙木之赏”,“而商君尤称刻薄,又处战攻之世,天下趋于诈力,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,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”。虽然否定了商鞅,却依旧肯定徙木之“信”属“人君之大宝”。
也正是从宋代开始,立木为信,便与商君变法的“成功”密不可分了。宋儒强调“信诚驱民”的逻辑,和北宋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的语境密不可分。
当我们认真研读《史记》所载的上下文,便会发现宋儒大加宣扬的“徙木之信”,明显受到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的曲解,其事非但没有那么重要,还透露出些许诚信无用的意味。按照司马迁的叙述,商君欲以立木之事,取信秦人,但新法行之期年,却全无效果。只因为“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”,商鞅于是罪太子,刑其傅,黥公孙贾,借助国家暴力,强行推行法令。
一个容易忽视的细节在于,后人言秦国变法者,大多只知有商鞅,而忽视孝公。商鞅之所以会成为这场变法的主角,是因为用暴力推行的改革,必然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蛋糕。
孝公欲“出奇计强秦”,就需要一位天资刻薄之人站在台前。这个人一面可以缓冲宗室权贵因变法而与孝公产生的矛盾,一面又能替君主承担推行政令时积累的仇怨。
赵良说商鞅“危若朝露”,以其“之出也,后车十数,从车载甲,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,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”,以至于“此一物不具,君固不出”。可见商君代孝公得罪秦人之深。
像商鞅这种大权在握的人,既是现任君主的趁手工具,又不会因为其权位过重,而影响嗣君的统治。所以公子虔之流,才会在孝公卒后,即告商君欲反,惠王“发吏捕商君”也是毫无犹疑。
邵雍讲“当其命令炎如火,车裂如何都不知”。商鞅“天资自有狙诈”,怎能不知后果,只是局中之人,早已身不由己。像这样的酷吏,在国家需要重新整合权力时,就会被推出来,充当君主的替罪羊。区别只在于孝公不是嘉靖、天启一样的昏君罢了。
苏东坡说得好:“秦固天下之强国,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,修其政刑十年,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,虽微商鞅,有不富强乎?秦之所以富强者,孝公务本力穑之效,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。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,如豺虎毒药,一夫作难,而子孙无遗种,则鞅实使之。”
这场变法本就是依托最高权力者推行的改革,其根源在孝公,其土壤是秦国。至于那个可有可无的商鞅,只是为走在王霸道路上的秦国,选择了一条流血刻骨、作难子孙的不归路。